O的故事(五)

  在第二天午前,斯蒂芬先生的司机把O送回家。她是十点钟醒来的,一位黑白
混血的老仆人给她送来一杯咖啡,为她准备好浴盆,拿来了她的衣服,但不包括她
的皮大衣、手套和皮包。她下楼时发现这些东西放在起居室的沙发上,起居室空无
一人,百叶窗已经打开。从沙发对面的窗户望出去,她能看到一个绿色但很狭小的
花园,看上去像个水族馆,花园里只种了常春藤、冬青和一些灌木。

  在她穿外衣时,那个黑白混血仆人告诉她,斯蒂芬先生已经出去了,说著递给
她一个信封,上面只写著她的名字的缩写,里面的白纸上有两行字:

  “勒内打电话来,他六点钟到摄影室找你。”署名只有一个字母:S。
  下面加了一行附言:“那条鞭子是为你下次造访准备的。”

  O瞥了一眼四周,在桌子上,在昨天晚上斯蒂芬先生和勒内坐过的那两把椅子
之间,有一条又细又长的马鞭,放在一瓶黄色的玫瑰花旁边。

  仆人在门旁等待,O把信放进皮包,离开了这所房子。

  这么说勒内给斯蒂芬先生打过电话了,却没给她打。O回到家後,脱下衣服,
穿著浴衣吃了午饭。她还有充足的时间重新化妆梳头,穿好衣服去摄影室,她应当
在三点钟上班。

  电话铃一直没有响,勒内没有给她打电话。为甚么?斯蒂芬先生对他都说了些
甚么?他们会怎样评论她?她忆起他们当著她的面使用那些词句,他们对她身体的
优点所做的那些零星的评论,那些所谓“优点”仅仅是以他们的要求为标准的。

  也许是因为她还不太熟悉英语中的这一类词汇,但是所有那些她能为这找到法
语对应词的词汇,在她听来都是绝对粗,充满蔑视语气的。的确,她曾经被很多
人像对待妓院中的妓女那样频繁地占有过,那么为甚么他们应当用不同的态度对待
她呢?

  “我爱你,我爱你,勒内,”她不断地重覆著这句话,在她冷冷清清的房间中
温柔地呼唤著他,“我爱你,做你想对我做的一切,但是不要离开我,看在上帝的
份上,不要离开我。”

  有谁会可怜那些处在期待之中的人们呢?他们可以很容易被辨认出来:从他们
变得舒缓的姿态当中;从他们强装出来的关注目光当中——那目光确实是关注的,
但他们真正关注的是在目光所及处之外的甚么东西上面,还有从他们的心不在焉当
中。多么漫长的三个小时,在摄影棚里,一个O不认识的丰满的矮个子红发姑娘为
她作帽子模特儿,O一直显得心不在焉,每分每秒都在盼著时间快点过去,内心充
满焦虑。

  在衬衫和红丝衬裙外面,她穿著一条格子花呢的裙子和一件紧身短夹克,她衬
衫的亮红色从敞开的夹克下面露了出来,使她本来就十分苍白的面颊,显得更加苍
白。那个小个子模特儿对她说,她看上去像个倾国倾城的妖姬,“为谁而倾呢?”
O不由地自问。

  如果是在两年以前,在她遇到并爱上勒内以前,她会发誓说:“为斯蒂芬先生
而倾”,并加上一句“他早晚会知道这一点的”。然而,她对勒内的爱和勒内对她
的爱,缴掉了她的一切武器,她不但再了没有过有关自己的力量的任何新证据,而
且自己一度拥有过的力量也被剥夺得一乾二净。

  她曾经是冷绘和易变的,她喜欢用话语或身体语言表示出对那些爱著她的男孩
子的藐视,而且甚么也不给他们。有时她会心血来潮地献一次身,仅仅一次而已,
而且是毫无理由的,以此作为一种补偿。这种做法,常常把他们的热情煽得更加旺
盛,更加狂热,而她从不接受这种热情。

  她确信他们在爱著她:其中有一个曾试图自杀,当他从医院出来之後,她到他
那里去了,在他面前把衣服脱光,躺在他的沙发上,但不许他 她。由于痛苦和热
情而变得苍白的他,默默地盯著她看了两个小时,但始终遵照他自己的诺言,不敢
越雷池一步。她根本不想再见到他,这并不是因为她轻视那被她唤起的欲望,她理
解这种欲望,或者她认为自己是能够理解的;而是因为她在女孩身上,在那些偶然
结识的年轻的陌生女孩身上体验过同样的欲望(或许仅仅是她以为自己是这样)。

  她们当中有些人被她征服之後,她把她们带到一些隐秘的旅馆里去,那里有著
狭长的走廊和糊著壁纸的墙壁;而另外一些女友则被她的举动吓坏了,从此不再理
睬她。但是,被她视为欲望或误以为是欲望的东西,实№上只不过是一种征服他人
的渴望。然而,无论是她的强悍外表,以及她曾有过好几个情人这一事实——如果
你能称她们为情人的话——还是她的硬心肠和她的勇气,在遇到勒内之後,却一下
子全部丧失得一乾二净。在一个星期之内,她既学会了害怕,又学会了忠贞不瑜;
既 略了悲愤的苦味,也尝到了幸福的甜味。

  勒内就像海盗扑向他的俘虏一样扑向她,而她也沉醉在自己被捕获的感觉中。
她感觉到自己的手腕、脚腕、身体的每一部位以及她身心的最深处所受到的束缚,
那束缚比一丝头发更难以察觉,却比小人国的人用来捆绑格列弗的绳子更加强劲,
那是一种神经随著她情人的一颦一笑而一紧一松的束缚。从此她不再拥有自由了?
是的!感谢上帝,她不再是个自由人了。但她是光,她是云中的仙女,她是水中的
鱼儿,彻底迷失在幸福之中。她的迷失,是因为一缕情丝,这掌握在勒内手中的绳
索,就是她与现实生活唯一的联系。

  事情已经发展到这种程度:当勒内那支紧抓著她的手松开来的时候——或者当
她认为他是这样时——当他对她的关注似乎不再热切时,当他使她觉得被冷淡了或
有一段时间不来看她时,不回覆她的信,使她认为他已经不想再见她,快要停止爱
她时,她就像遭了雷击一样,感到窒息。草儿变成黑色,白天不再是白天,黑夜也
不再是黑夜,白天黑夜全都变成地狱中的刑具,在用不断变换的亮光和黑暗来折磨
她。

  凉水使她觉得恶心,她觉得自己好像是一座已经化成灰烬的雕像——苦涩,无
用,遭受诅咒——就像戈莫拉的盐制雕像那样。她感到有罪,那些虽然爱著上帝但
被他抛弃在夜晚的黑暗之中的人是有罪的,因为他们已经被他抛弃,他们沉没在回
忆的海洋之中,去寻找自己的罪恶的所在。她回顾了自己的经历,去寻找自己的罪
过,她发现的仅仅是一些意义不大的善意或一点点自我陶醉,并没有多少是真正发
自内心的。

  例如,偶尔勾起过对勒内以外的其他男人的欲望,这些男人能够引起她兴趣的
地方仅限于同勒内相似的方面。她是属于勒内的,这一点会使她感到快活,使她的
幸福像美酒一样溢出了酒杯。到目前为止,正是对勒内的完全彻底的顺从,造成了
她那些软弱的、没有主见的、轻薄的行为——但它们是些甚么样的行为呢?她应当
引咎自责的只有一些思想和逃避的企图而已。然而,勒内确信她是有罪的,而且在
不自觉地惩罚著她那些他并不知晓的罪恶(因为这一罪恶仅仅存在于她的心里),
然而斯蒂芬先生马上就发现了这一罪恶——她的放荡。

  对于按照勒内的意愿遭受鞭打和卖淫,O感到快乐,这不仅因为她那隐忍的顺
从使她能够向她的情人提供一种证据,证明她是属于他的;还因为那些由鞭笞所带
来的痛苦和羞辱,那些占有她的人以强迫她达到快乐的方式加在她身的强暴,那些
只顾沉浸在自己的快乐中而丝毫没有注意到她的感觉的行为,在她看来正是对她的
罪孽的救赎。对她来说,那些拥抱是污秽的;那些手对她的乳房的触摸是不可忍受
的侮辱;那些舌头和阳具就像粘乎乎的野兽,在她竭尽全力闭得紧紧的双唇和前後
两个孔道周围蹭来蹭去。

  这一切曾经使她由于恶心而变得全身 硬,曾经使她拼尽全力熬住那些意在使
她屈服的鞭打,但是,她最後终于还是屈服于那些鞭打,被迫交出了自己。尽管如
此,假如斯蒂芬先生是对的可该怎么办?假如她确实喜欢上自己的被玷污可该怎么
办?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她越是如此下贱,勒内愿意让她充当他获得快乐的工具这
件事就显得愈加慈悲。

  在孩儿时,O曾经在一个房间的白墙上读到过用红字写成的一句《圣经》里的
话,那是在威尔士,她在那里住过两个月。那句话是新教徒常常作为座右 摆在自
己房间里的:

  落入活著的上帝之手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不对,O对自己说,那是不正确的,可怕的事是被活著的上帝所抛弃。每当勒
内拖延约会日期或者在约会时迟到,就像他今天这样——六点钟已经过了,已经六
点半了——O都会被疯狂和绝望的双重感觉紧紧攫住,但这完全是空穴来风。无中
生有的疯狂、无中生有的绝望,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勒内会来的,他一定会的,甚么也没有改变,他是爱她的,只是被职员会议拖
住了,或被一些额外的工作耽搁了。他只是没有时间通知她。在这绝望的一瞬过去
之後,O从窒息中苏醒。然而,每一次这样可怕的打击,都会在她心底深处留下一
个模糊的预感,一个灾难将临的警告:有时勒内并不在意让她知道他迟到的原因,
有时只是为一轮高尔夫球或一把桥牌,有时是为了另外的甚么人,因为他要让O知
道:他虽然爱她,但他是自由的;他虽然看重她,但他又是轻浮易变的,非常的轻
浮易变。

  多么希望那令一切灰飞烟灭的一天永不到来,那令人疯狂的一天永不到来,那
令人窒息的一天永不到来!哦,让奇迹继续下去吧,让我继续享有这一恩惠吧,勒
内,不要离开我!每一天O都不看也不想看明天以後的日子;每个星期,O都不愿
意看到下个星期以後的星期,对她来说,和勒内在一起的每个夜晚都像永恒一样的
长久。

  七点钟时勒内终于来了。他因为又见到了她,显得非常高兴,当著那正在修理
泛光灯电工的面吻了她,也当著那个正好走出化妆室的矮个子红头发模特儿的面,
还当著杰克琳的面——没人料到她也会来,她只是偶然跟著另一个模特儿来的。

  “多么动人的景象”杰克琳对O说。“我正好路过这儿,我想管你要你给我照
的最後一张像,可是我想,我来的不是时候。我马上就走。”

  “小姐,请留步,”勒内叫住她,并没有松开O的腰,他又说了一遍,“请不
要走!”

  O给他们互相作了介绍:杰克琳,勒内;勒内,杰克琳。

  那个红发模特儿生气地回到她的化妆室去了,那个电工在假装忙著干活。O看
著杰克琳,同时感到勒内的目光也在望著同一个地方。杰克琳穿著一件滑雪装,是
那些从不滑雪的电影明星爱穿的那一种,她的黑衣勾勒出两个小小的分得很开的乳
房,她的紧身滑雪裤同样勾画出她那双爱做冬季运动的女孩的修长的腿。她身上的
一切看上去都像雪:她的灰海豹皮夹克闪著洁白的光泽;她的头发和眼帘上涂的怠
灰色眼膏,看上去像阳光下的白雪。

  她唇膏的颜色深红近紫,而当她笑著,抬起眼帘看著O时,O对自己说,没有
人能够抵御自己的欲望,那就是去啜饮那怠色眼帘下的两潭碧绿的水波,去脱掉她
的毛衣,然後把他的手放在那丰满的小乳房上。你看:勒内还没有完全回到她的身
边,仅仅因为他来了,她就恢复了对他人和对自己的鉴赏力,恢复了她对生活本身
的兴趣。

  他们三个人是一起离开的。在皇室路上,已经飘了两个小时的鹅毛大雪这会儿
变成了打著旋的细小的白蝇,刺在脸上生痛,人行道上的融雪岩盐在他们的脚下扎
扎作响,正在融化著积雪。O感到冷气正顺著她的腿盘升上来,紧紧地裹住了她裸
露的大腿。

  O十分清楚自己喜爱的年轻女人的类型。这并不意味著她想给人自己在与男人
竞争的印象,也不是因为她想用一些男性的品质来弥补女性天性中那种难以觉察的
卑微。的确,在二十岁时,她曾经追求过她众多女友中最美丽的一个,她喜欢亲手
为她摘掉帽子,喜欢在她走过时注视著她,喜欢在她下出租车时伸手去搀扶她。

  由于同样的原因,她绝不能容忍陪她在点心店吃茶而不是由自己来付账。她吻
她的手,走在大街上,在没人时,瞅准机会也吻她的嘴唇。但是她故意表演出来的
感情,大多是为了向流言示威,其中孩子气多于真情实感。

  从另一方面来说,她有一种真实而深刻的迷恋,那就是对精心描画过的甜蜜的
嘴唇屈服于自己唇下这种美妙感觉的迷恋;对下午五点钟拉起窗帘、点亮壁炉上的
台灯、在半明半暗的沙发上那半开半闭的发出细瓷或珍珠光泽的美丽双眸的迷恋;
对那急切地呢喃著“再来,哦,求求你再来一次……”的嗓音的迷恋;对沾在她手
指上的海水一样的气味的迷恋。

  她觉得去追求也是一种享受。这并不是为了追求本身,无论追求本身是多么令
人感到愉快和神奇,而是为了在这种狩猎的行动中,所体验到的那种完美的自由感
觉。她,而且仅仅是她一个人,定下了那些规则,指导著整个事态的进程(这是她
对男人从未做过的事,或者说是她对男人仅仅以最隐蔽的方式做过的事)。

  每次都是由她来提起一个话题,由她来确定约会的方式,接吻时也是她主动,
而不乐意别人先来吻她。由于她是追求者,所以她从不允许那个接受她抚爱的姑娘
也来爱抚她。虽然她希望能尽快看到女伴的裸体,可是总是能够很快为自己不脱衣
服找到藉口。她常用的藉口包括,推说自己很怕冷,或者推说那正好是她这个月不
适合脱衣的日子。

  此外,她总是能够成功地从某个女人身上发掘出某些美丽之处。她还记得,就
在莱希外面,她曾经试图引诱一个相貌丑陋、很不情愿而且脾气极坏的小女孩。她
喜爱她的唯一原因就是因为她那一头金发。它们被剪得长短不 ,遮在皮肤上像一
片明暗相间的树林。虽然看上去毫无光泽,可是又柔软又平滑,从头上直披下来。

  但那个小女孩拒绝了她的勾引。假如有那么一天,快乐之光会照亮小女孩这张
讨人厌的脸蛋,那也绝不是因为O,O热烈地爱著那一张张在爱的光辉中显得格外
年轻而圆润的面孔,它使人看不出她们的年龄,虽然它不会使她们变得年轻,但会
使她们的嘴唇像涂了唇膏一样显得丰满,使她们的眼睛变得更有神彩,更加清澈。

  在这种变化之中,O对她们的崇拜超过了她自己的骄傲,因为最动人的一幕并
不是由她造成的;在罗西,她曾体验过类似的不舒服的感觉,那是当她看到某个姑
娘被一个陌生人占有时,面孔上发生了这种不可思议的变化。那些裸露而驯服的肉
体征服了她,使她产生了这样一种感觉:即使她的女伴仅仅同意在一个锁起的房间
里为她展示她的裸体,那已是给了她一份她永远不能以同样方式偿还的礼物。

  假日的阳光和沙滩上的裸体却不会给她留下任何印象——并不仅仅因为那是在
公共场合,而且因为她在某种程度上对公共场合及不与外界隔绝的环境怀有防范之
心。她总是以不懈的热情去追寻著其他女人的美,超过了她对于自身的美的关注,
无论甚么时候她偶尔瞥见自己在镜中的身影,总会同时在幻想中看到她们的影子。

  她从女伴身上观察到的吸引她的力量,正是她自己对男性产生诱惑的力量。她
欣喜地发现,她在女人们身上寻求的东西(她们从不或绝少对她有同样的要求),
正是男性热切和焦急地在她身上寻求的东西。

  于是她这个人无论对于男性还是女性来说都是同谋,她从与他们的关系中,得
到自己的一份糕点,同时也吃掉它。有些时候这种游戏并不容易玩。O就这样爱上
了杰克琳,她对她的爱跟对其他人的爱相比,既不太多也不太少,而且O认为对她
使用“爱上”这个词(它总是被她频繁地使用著)是恰如其分、毫无疑问的。可是
为甚么她这次要隐瞒住对她的爱呢?

  当码头沿岸的白杨含苞待放时,白天变得越来越长了,情人们有了工作之馀在
花园中小坐片刻的时间。这时O认为自己终于有了面对杰克琳的勇气。在冬天,杰
克琳裹在她的漂亮的皮大衣里,对她来说显得过于意气飞扬,过于光彩照人,不可
接触,不可接近。杰克琳自己也知道这一点。而春天把她带回到寻常服装、平底鞋
和毛衣里面。梳著那种荷兰式短发,她终于恢复到一种年轻娇嫩的女学生模样。

  在大学预科做学生时,O常常抓住女同学的手腕,一言不发地把她们拉进空无
一人的更衣室里,把她们推到挂著的外衣上面。外衣从衣架上滑落下来,O大笑不
止。她们总是穿著一身纯棉制服衬衫,在胸兜上用红线绣上自己姓名的缩写。

  就在三年以後,在离O所在的学校三公里以外,杰克琳在另一所大学预科学校
读书,身上穿著相同的衬衫。有一天当杰克琳为某种时装作模特儿时,非常偶然地
轻叹一声说,说真的,如果当初在学校时能有这样漂亮的衣服,她们会不知有多么
快活呢。要不就是允许她们只穿工装,底下甚么也不穿,那有多好。

  “你这是甚么意思,甚么也不穿?”O问她。

  “当然是不穿裙子了,”杰克琳答道。

  O一听就感到脸红起来,因为到此时为止,她仍然对自己在裙子底下甚么也不
穿难以习惯,所以任何双关语在她听开都像是一种讽刺。她不断地对自己说,人在
衣服里面归根结底总是裸体的,但这对她没甚么作用。不行,她还是感到自己像那
个从维罗纳来的女人一样浑身赤裸。

  她就这样走出去把自己交给那个围城军队的头目,以此来拯救她的城市:她在
外衣下甚么也没穿,那外衣只须一个动作就可以被撕开。她还觉得自己就像那个意
大利人,她的裸体意味著救赎。可是自己又是去救赎甚么呢?

  由于杰克琳对自己满怀自信,她没有甚么 要救赎的;她也不 要向自己证明
甚么,她所 要的只是一面镜子而已。O一面谦卑地注视著她,一面在想,如果一
个人要把花献给她,那只能是玉兰花,因为它们那厚实无光的花瓣在凋谢时会变成
水泡状;要不就是山茶花,因为它们蜡白色的花瓣有时会染上一抹粉红。

  当冬天褪去时,镀在杰克琳皮肤上的一层苍白颜色就像融雪一样地消失了,只
有山茶花才会改变得如此神速。但是O唯恐自己因为这些太富于戏剧性的花儿出乖
露丑。一天,她带了一束兰花风信子花给她,它们香气袭人,就像晚香玉的气味那
样:浓郁,冲 ,缭绕不去,有一种山茶花应有却没有的芳香。

  杰克琳把她蒙古式的小 子和粉红色的嘴唇埋在那温暖浓密的花朵中。她最後
这两个星期不再涂红色唇膏,而改用粉红色的唇膏了。

  “是给我的吗?”她露出一副女人在接受礼物时常有的欣喜表情。

  然後她向O道了谢,并问她勒内是不是会来接她。是的,他会来的,O说。他
会来的,她又对自己重覆了一遍。仅仅是为了他,杰克琳才会把她那双冷若冰霜的
水汪汪的大眼睛抬起来一下。她站在那里默默地一动不动地摆姿势时,那双眼睛从
不直视任何人。

  她不 要任何人来教给她如何保持沉默,如何把手垂在身体两侧,如何把头稍
稍向後仰。O盼望有朝一日能抓住她颈後的一缕金发,让她驯服的头完全仰起,然
後至少用她的手指轻柔地摸一摸她的眉毛。但是她知道,这恰恰也是勒内想要做的
事情。

  她完全清楚,一向是那么大胆无畏的自己,现在为甚么会变得如此羞涩;为甚
么她渴望得到杰克琳已长达两个多月,却没有一字一句一举一动把这一欲望泄露出
去,并竭力为自己的胆怯做出连自己也难以说服的解释。 碍并不在杰克琳,而在
O的灵深处,它的根在她心里扎得比以往任何感觉都要深得多。

  那是因为勒内把自由还给了她,而她厌恶这个自由,她觉得这个自由比任何锁
链都差之远矣。她的自由把她和勒内分开了,她完全可以在不论甚么时候抓住杰克
琳,一言不发地把她的两支手按在墙上,就像被钢针刺穿的蝴蝶那样,杰克琳会被
她按得一动也不能动,也许连笑也笑不出。O喜欢那些被人捕获的野兽,它们或者
被用作诱 ,或者按照猎人的命令向前跑,引诱猎人来抓住它们。

  然而,此时此刻,不是别人恰恰是她自己紧靠在墙上,苍白而发抖,被自己的
沉默强钉在那里,被自己的沉默束缚在那里,快乐地保持著沉默。她在等待著比已
经得到的允诺还要多的东西,因为她已经得到了允诺。她在等待著一个命令,这个
命令将不是从勒内那里而是从斯蒂芬先生那里向她发出的。

  自从勒内把她送给了斯蒂芬先生之後,已经有好几个月过去了。O恐怖地注意
到,在她情人的眼中,斯蒂芬先生变得越来越重要。此外,她还感觉到,在这件事
情上也许自己从一开始就弄错了:有关斯蒂芬先生在她的想象当中变得日益重要这
一点也许只是一种错觉,在变的不是斯蒂芬先生的重要性,而是她自己对这一既成
事实的认识,以及对这一感觉的承认。

  她很快就注意到,勒内选择与她共度的夜晚,总是在她到斯蒂芬先生那里去之
後(斯蒂芬先生只在勒内离开巴黎时才和她度过整个晚上),她还注意到,在勒内
留宿斯蒂芬先生家的唯一一个晚上,除了在她偶尔挣扎时帮助她保持对斯蒂芬先生
来说更加方便可用的姿势之外,他始终没有 过她。

  他极少留下来过夜,除非斯蒂芬先生表示 要他留下,他从来没有留下来过。
而且不论何时留宿,他总是穿著整 ,就像他头一次带O来到这里时那样。他沉默
寡言,一支接一支地吸烟,不断往壁炉里添柴,为斯蒂芬先生倒饮料——可他自己
却从来不喝。

  O觉得他看她的目光就像驯兽人在看他驯的兽,他关注的是它的表现是否彻底
驯服,从而为他面上增光;他看她的目光更像是一位王子的卫士或是一个强盗头子
的副官,严密地监视著他从街上找来的一个妓女。

  其实他是在扮演一个仆人或助手的角色,这一点的证据还在于,他对斯蒂芬先
生脸色的关注程度远远超过了他对O的关注程度——在他的目光之不,O感到自己
只剩下了肉感这一重意义:通过把这一感官的快乐奉献给斯蒂芬先生,勒内向他表
达出自己对他的尊敬和崇拜,甚至为了後者能够从自己送给他的东西中得到快乐而
对他感激涕零。

  如果斯蒂芬先生喜欢的是男孩子,那么一切也许会变得简单得多,O丝毫也不
怀疑,勒内即使并不情愿,但一定会满足斯蒂芬先生提出的乃至最过分的要求的。
然而,斯蒂芬先生只喜欢女人。

  O相信,通过她的身体这一媒介,通过这个由他们两人共同分享的肉体,他们
获得了某种更神秘更微妙的东西,那是一种更加热烈的神交,这一观念虽然十分费
解,但她难以否认它的存在和它强大的力量。此外,为甚么这种界线要以抽象的方
式表现出来呢?在罗西,O曾经有过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既属于勒内又属于其他男
人的经验。为甚么勒内在斯蒂芬先生面前不但要克制自己想要占有她的欲望,而且
克制自己给她下命令的欲望呢?(他所做的一切只是转达斯蒂芬先生的命令)在她
作出最後答覆之前,曾经问过勒内这是为甚么。

  “出于敬意。”勒内答道。

  “可我是属于你的。”O说。

  “你首先属于斯蒂芬先生。”

  事情的确是这样,至少在勒内把她交给他的朋友这个意义上。这种奉献是绝对
的,在一切有关她的问题上,斯蒂芬先生最最细微的欲望也总是要优先于勒内的决
定,甚至优先于她自己的决定。

  假如勒内本来已决定带O去吃晚餐,然後去剧院,而斯蒂芬先生恰好在他来接
她之前一个小时打来电话,那么勒内仍会如约来到摄影棚,可只是为了把她带到斯
蒂芬先生的门口,把她留在那里。有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O请求勒内能够让斯
蒂芬先生换个时间,因为她那天特别想和勒内一起出席一个他们两人都受到邀请的
晚会,勒内拒绝了。

  “我甜蜜的小天使,”他说,“这么说你还是不明白,你已经不再属于我了,
我已经不再是负责管理你的主人了?”

  他不但拒绝了她的请求,而且还把她提出请求这件事告诉了斯蒂芬先生,当著
她的面,他要求斯蒂芬先生为此而处罚她,处罚要严厉,让她绝不敢再生出这种逃
避责任的念头。

  “那是一定的,”斯蒂芬先生答道。

  这番对话是在那间铺著 边地板的小小的椭圆形房间时进行的,房间里唯一的
一件家具是一张嵌著真珠母的桌子,这个房间夹在黄颜色和灰颜色的两间起居室之
间。

  勒内在出卖了O并且得到斯蒂芬先生的肯定答覆之後,立即起身告辞。他和他
握了握手,对O微微一笑,然後就走掉了。透过窗户,O看著他穿过院子,他没有
回头,她听到车门砰地一声关上了,接著是发动汽车的声音。

  在一瞥之下,O从嵌在墙上的一面小镜子中看到了自己的形象:她由于恐惧和
绝望而变得苍白了。然後她机械性地向斯蒂芬先生走过去,他为她打开了起居室的
门,站在一边等她走过。她看了他一眼:他也像她一样的苍白。这时,一个想法像
闪电一样划过她的脑№:她有绝对的把握——他在爱著她。但这只是一个转瞬即逝
的想法,像它来时一样快地消失了。虽然她并不相信这一点,而且责备自己会产生
这样的想法,但她却因此而感到安慰。

  这时她看到他做了一个极为简单的手势,便立即开始顺从地脱掉衣服。然後,
在认识他以後这么长的时间里,O第一次彻底地向他奉献了自己。在这些日子里,
他每星期叫她来到他家两三次,慢慢地享用她。有时,他让她一丝不挂地等待一个
小时也不来 她。有时,听著她的哀求却毫无反应。她的确哀求过他,他对她总是
在按照同样的顺序做同样的事,就像是遵循著某种固定的丁式。

  于是她逐渐了解到,甚么时候她应当用嘴去爱抚他,甚么时候她应当跪下,把
脸埋在丝面沙发里,只向他提供自己的臀部,现在他已经可以做到很顺利地占有那
里,而并不会弄痛她了。

  尽管她的心恐惧得直发抖——或许正是因为这恐惧——她的心扉头一次彻底地
向他敞开了,尽管她对勒内的背叛感到懊恼,但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点,她把自己完
全彻底地交给了斯蒂芬先生。这也是第一次,她用驯服的目光无限温柔地注视著斯
蒂芬先生苍白的燃烧的目光。这时,他突然开始用法文对她讲话,用了那个熟稔的
“你”字∷

  “我准备给你戴上口 ,O,因为我要鞭打你,直至到流血。你允许我这样做
吗?”

  “我是你的。”O说。

  她站在客厅的中间,她高高扬起的手臂被罗西的手镯锁在了一起,连在一条锁
链上,那锁链从天花板上先前挂枝形吊灯的铁环上垂下来,这姿势使她的乳房向前
挺起。斯蒂芬先生抚摸著她的乳房,吻了它们,然後又吻了她的嘴唇,一口气连吻
了十次(在此之前他从未吻过她)。

  然後他给她戴上口 ,口 在她嘴里有一股湿帆布的味道,把她的舌头压向喉
咙。那口 戴得极其靠後,使她的牙齿几乎咬不到它。他一把抓住了她的头发,被
铁链吊著,她的赤脚打了一个趔趄。

  “原谅我,O,”他喃喃地说。(他以前从没为任何事求过她的原谅)然後他
松开手,开始鞭打她。

  勒内一个人出席了那个本来邀请了他们两人的晚会,当他在午夜之後回到O的
住处时,发现她正躺在床上,浑身颤抖地裹在她的尼龙长睡袍里。是斯蒂芬先生把
她送回家的,他还亲自把她抱到床上,并且又一次吻了她。她把这一切都告诉了勒
内,她还对勒内说,她以後绝不会再违背斯蒂芬先生的意志。

  当她告诉他这一切时,她充分意识到,从这些话里,勒内会得出一个结论,那
就是:挨打这件事对于她来说,不仅是必不可少的,甚至还是快乐的(这一点正确
无误,但这并不是唯一的原因),还有一件事她相当有把握,那就是,对于勒内来
说,她的被鞭打也是必不可少的。

  然而,就连在想象中闪一下鞭打的她的念头,都会令他感到恐怖——恐惧感之
强烈使他从来不能亲自下手做这件事——但是观看她的挣扎和倾听她的哭喊对他来
说却是一种巨大的享受。

  有一次,当著他的面,斯蒂芬先生对她使用了那条马鞭。勒内亲手把O推向桌
子,并把她按在那上面,使她一动也不能动,她的裙子滑落下来,是他又把它撩起
来的。也许更加令他神往的是,当他不在她跟前时、当他出去散步或工作时,O在
皮鞭下扭动、呻吟和哭泣,不断祈求著他的怜悯却得不到它——他深深意识到,这
些疼痛和羞辱是按照她所热爱的情人的仆人鞭打过她。在斯蒂芬先生那里,他终于
找到了他自己难以胜任的那个严厉的主人。

  这位在世界上他最崇拜的人会迷恋上她,愿意不辞辛苦地来驯服她,这只能使
勒内的热情变得更为高涨,对这一点O已经一览无馀。所有那些尝过她嘴唇滋味的
嘴唇、所有那些抓住过她的乳房和阴部的手、所有那些插进过她的身体的阳具,全
都为人提供了无可置疑的活生生的证据,证明她确实曾为他而卖身;同时也证明,
她拥有值得被出卖的本钱;也可以说,这一切将她神圣化了。

  但是所有这些证据在勒内眼中全都不能与斯蒂芬先生提供的证据相比。每次勒
内拥抱她之後,都要仔细地察看那些上帝在她身上留下的印记。O清楚地知道,如
果说他几小时之前告发她是对她的背叛,那也只是为了在她身上添上一些新鲜的更
加残绘的印记。她还知道,尽管带来这些印记的原因最终会消失,但是斯蒂芬先生
是绝不会改变主意的,事情要远糟于此(但他的做法对她来说是正中下怀)。

  勒内面对著她那满布粗粗的紫色鞭痕的苗条身躯,注视了很长时间,脸上露出
印象极深并且完全被它征服的表情。那些鞭痕像许多绳索一样伸向双肩、脊背、臀
部、腹部和乳房,时而叠在一起,时而纵横交错,这里那里还有一丝丝血迹在缓缓
地渗出皮肤。

  “哦,我是多么爱你,”他喃喃著。

  他用颤抖的双手脱去衣服,关了灯,在O的身旁躺下来。她在黑暗中呻吟著,
他和她做爱通霄达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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